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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恩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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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恩斷

撫崧長老沈目望著他,他當然不會信這人的一面之詞,但墨十六體內的功法和玉佩是鐵證。

這副模樣出現在這裏,也確實詭異。

他看向一旁的幾個凡人。

作為大乘期的大能,他一眼看出倒在地上那小子肩膀上的傷口處殘留的劍意。

還有那對夫婦恐懼瑟縮的模樣……

華彌仙境的人確實向這幾個凡人動了手。

不過,不管發生了什麽事,作為宗門傾盡資源供奉的長老,最該做的就是率先維護宗門的威嚴和利益。

他雖然迂腐,但也知道,不能當著外人的面審問自家弟子,這丟的是華彌仙境的臉面。

“此事恐怕有什麽誤會,不如小友先冷靜下來,待我把人帶回宗門嚴審,如果其中有什麽對不住道友地方,我們絕不姑息。”

作為第一仙門的長老,又是大乘期強者,面對一個築基期的後輩,撫崧這樣的態度,用親切溫和、禮賢下士來形容都不恰當。

——要是換作其他宗門的人在此,此刻早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走人了。

不說把墨尋和這三個凡人誅殺在這裏、維護宗門顏面,也絕不會有什麽多餘的耐心,更別提講究什麽公正、查什麽真相。

修仙界向來以強者為尊。

在修仙者的眼裏,無法修煉、壽命又只有短短百來年的凡人,向來是螻蟻般的存在。

他們雖然不會像魔修那樣嗜殺,卻也沒什麽慈悲心腸。

不過,撫崧這樣的態度,性格本身的因素除外,還有一點,就是墨尋那張臉。

——不怪墨知晏心心念念想毀了他的臉,墨尋這張臉簡直是他和那位沁華夫人之間血親關系的最好證明。

前世桃花海宴,修仙界齊聚一堂,本該是各家各宗精心栽培的天之驕子們大放光彩的時刻。

誰知殺出一個墨尋,尋甫一亮相就奪走了所有人的目光。

哪怕只穿著布衣,風霜仆仆,手裏只拿了一柄最簡陋的木劍……但他只需往那一站,別人眼裏就再看不到別人。

不知有多少人在恍惚間以為自己見到了昔日那位風華絕艷的沁華仙子。

這張臉讓墨知晏受了太多的非議。

哪怕華羽仙尊親自澄清,竭力維護他的顏面,也擋不住眾人之口。

撫崧長老曾受過這位夫人恩惠,對長著和她相似面孔的墨尋,總有幾分親近的意思。

在墨知晏看到的那個劇本,也就是墨尋原本該擁有的人生中,也是他途徑雲鎮我,無意間發現了墨尋,頓時驚若天人,把他和蓮華之心一起帶回了華彌仙境。

進而揭穿了墨知晏的身份。

通常而言,墨尋既然知曉了前路,就該順著“劇本”而來。

當初藏在他繈褓裏那枚刻著“墨”字的玉佩還在他手中,還沒被李家夫婦當做“贖金”的大頭,拿去牢裏贖他。

只要拿出來,就能證明他的身份。

這一次,沒了所謂的救命之恩,和殺父害母之仇,墨知晏再沒有理由踩在他頭上,他那位親生父親未必會再偏向墨知晏。

按照原本的人生軌跡,被親生父母竭盡全力找回,擁在懷裏喜極而泣、在宗門的培養下走向修仙界頂端的人本就該是他。

然而,墨尋卻不打算這樣做。

他不想回華彌仙境。

哪怕華彌仙境是第一仙門,哪怕那裏有著他真正的父母。

但他不想。

他不想再把自己重新放回一個爾虞我詐的環境裏,去和墨知晏爭奪所謂“父親的寵愛”。

浪費時間,浪費精力,愚蠢至極。

天地何其遼闊,他得此機遇,重生一回,還提前窺得天機,難道就是為了浪費在和墨知晏糾纏上的嗎?

這位顧前輩說,天道之子於天道有益。

什麽叫對天道有益?

匡扶正義,路除不平,拯救蒼生……

無論如何,不是讓他和墨知晏困在一宗一派裏爭奪所謂的寵愛。

還有華羽仙尊。

虛無縹緲的預言畢竟只是預言,在他真實經歷過的人生中,那位親生父親的偏心是真的,厭惡是真的,傷害也是真的。

他曾經那樣渴望見到自己的親生父母,最後只落得淒涼收場。

他努力過了,那就這樣吧。

他不要了。

墨尋指腹摩挲著劍柄上的凹陷花紋,眸子深深,濃墨暈染。

如他拔出這把劍時說的那樣,他只想報仇。

變強,報仇。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他也不想接受撫崧這番“好意”。

等撫崧把墨十六帶回華彌仙境,別說問出什麽東西,十有八九半路上就會被滅口,或者讓墨十六找到機會自殺。

況且……

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的情況下,墨尋手腕挽了個劍花,半空中黑影一晃——

一張人皮面具被生生撕了下來。

墨十六下巴被卸,喉嚨痙攣發出嘶啞的痛叫,額頭上被劃開的口子裏,鮮血泊泊而下。

這種面具用得巧妙,不知道特殊的機竅,很難從臉上撕下來。

但不巧的是,墨尋上輩子被人追殺幾十年,別的沒學會,各種逃命技巧卻爛熟於心,還真就知道怎麽取下來。

只是會在墨十六的臉上開幾道口子而已。

撫崧目光一凝,嘴唇微動。

顯然是已經認出了人,也知道墨十六是誰身邊的侍衛。

墨尋垂下眼。

況且,讓撫崧把人帶走,他的養父母和弟弟,豈不是就永遠都不會知道“真相”了嗎?

父母不是責備他嗎,弟弟不是怨恨他嗎?

既然如此,他就是要讓他們看看——

要殺他們的究竟是誰?

這些是非恩怨,究竟是誰的錯,這些鬼域伎倆,和齷齪心思又來自於誰?

下毒手的不是別人,是他們的親兒子,李終程的親哥哥。

就算沒有他,墨知晏也不會放過他們。

他們是血親,是親父親母,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也是他並非墨家親生子的鐵證。

墨知晏這樣費盡心機搶奪他的一切,妄圖成為新的天道之子,氣運加身,必不會放過這一家人,哪怕是為了抹去自己不堪的出生,他也一定會想盡辦法讓他們從世界上消失。

在墨知晏心裏,李家就是他人生的“汙點”。

“長老認出這是誰了嗎?”墨尋道。

撫崧額角冒出微汗:“本座……”

“墨十六。”墨尋道,“華彌仙境墨家少爺墨知晏的貼身侍衛之一,我說的沒錯吧?”

墨十六瞳孔微震。

他下巴脫臼,努力收了好幾次都沒能恢覆,劍就在脖子上,他也不敢伸手把自己下巴給合上,但還是難掩震驚,看墨尋的視線更怪異了。

玉佩、人皮面具、他的名字……這人究竟是怎麽知道的這些?

撫崧也戒備地看著他:“你為何知道這些?”

“您只需要回答,我說的對還是不對。”

被人認出來了,也沒什麽好狡辯的,撫崧本就不是會說謊之人,面色難堪地點頭。

墨尋道:“既然如此,長老就帶他回去審吧。”

撫崧詫異。

他就這麽松口了?剛才不還一副誓不罷休的氣勢嗎?

不過這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撫崧沒有片刻耽擱,立刻帶著人離開。

不過片刻,就消失在眾人視野裏。

墨尋收回視線。

他挑飛墨十六的面具,只是想讓撫崧看清墨十六的臉,任他帶墨十六離開,是因為接下來的話不方便他聽到。

他要給墨知晏埋一個隱患,卻不想讓華彌仙境這麽快得知他的存在。

院子裏只剩下李家一家三口。

李終程不敢當著撫崧的面出聲,憋了半天,終於忍不住開口:

“你怎麽就讓人把他帶走了,你沒看到他想殺我們嗎?”

他又狐疑,“你該不會是和那人認識吧?”

李家夫婦反應過來,斥責道:“老二,你說的這是什麽話?”

李終程不服:“我說錯了嗎?那是他自己招來,又莫名其妙放走的人……對了,他剛才叫那人墨十六。”

他抓住什麽把柄似的,激動得臉微微漲紅:“墨?和你一個姓?他……”

墨尋靜靜看著他,仿佛看到了過去的每個日日夜夜。

“你只是我們家的養子而已,是我父母收養了你,才能活下來,你要知恩圖報,知道嗎?”

“你是養子,你就該供我讀書。”

“你怎麽能和我搶東西呢?你要順著我,要知道,我們家對你有大恩……”

大恩?

這麽多年過去,所謂的大恩早已變得紙一樣蒼白脆弱,反而是要靠著他才能把這個家維持下去。

李終程年歲越大,就越感覺到這種“失控”,無時無刻不在擔心墨尋踩到他頭上。

他急切地想要找到新的“把柄”,以此來讓兄長對他千依百順。

此刻找到了,可不就興奮得臉都紅了。

墨尋有些疲憊。

他過去從沒想過弟弟說這些話的目的,畢竟這些話,雖然刺耳,但都是實話,直到……

直到李終程把已故多年的父母從土裏挖出來,赤裸裸地擺放在霄鶴大殿上,供眾人隨意打量。

那白骨上還沾著土,伶仃一把,就為了讓他在愧疚下閉上嘴,認了這個罪。

李終程說他一心只想著榮華富貴,拋棄幼弟,先不論李終程還算不算得上幼,他當初離開時,是把李終程的前程安排好了的。

李終程口口聲聲那是他家,讓他滾出去。

他只得離開,後來歷練有了收獲,曾經回來過一次。

遠遠見到昔日故人那一刻,墨尋險些沒認出人。

他離開後,弟弟失了父母,又沒有謀生能力,過的一天比一天淒慘,直直餓得皮包骨頭,在街頭撿菜葉吃。

墨尋記得弟弟不願意見他,又念著李終程和鎮上的舅舅家關系一向好,變賣了身上的靈寶,把弟弟托付給了他們。

足有萬兩黃金,他怕人心隔肚皮,只給了舅舅家三千兩,剩下的全在李終程身上。

這筆錢,別說讀書,保他在凡間安穩一生都足夠了。

墨尋聲線微啞,仿佛林間晨霧。

“追殺你的那人,和我沒關系,但是和你有關系——墨知晏是你的親哥哥。”

李終程萬萬沒想到會聽到這樣一句話,瞳孔放大,“什麽?”

“你曾經有個哥哥,十八年前,有人來到雲鎮,找到了你的父母——”

十八年前,仙魔大戰。

沁華夫人戰場產子,奄奄一息,幾度瀕臨死亡。

彼時華羽仙尊不在,仇家趁亂搶走她的孩子,送到了這戶農戶家中。

仇家恨極了墨家,又奈何墨家不得,只能用這種手段報覆,把他送到這戶人家,便是看中了這戶農戶家貧,想毀了他前途,讓墨家夫婦生不如死。

而且,為了讓他更為艱難,仇家更是對這對夫妻坦言,自己就是為了報覆這個孩子的家族,才會抱走他們的孩子。

他本是想讓這對夫妻忍受骨肉分離之痛,怨恨於墨尋。

可誰知這對夫妻雖清貧,卻也不傻。

這天上掉下來的兒子一身細皮嫩肉,一歲便能口齒清晰地說話,及到五歲,只一根隨手折來的樹枝,便能把村裏的獵戶打的毫無還手之力,怎麽看都絕非尋常人家的孩子。

這樣的人家丟了孩子,怎麽可能不聞不問,必然會大張旗鼓地尋找。

那黑衣人一副鬼祟模樣,一看就不是什麽正人君子,哪怕是為了避禍,也不敢就這樣讓別人平白丟了個孩子。

十有八九,是把他們的孩子頂了上去。

——必是受盡父母寵愛,才需得這樣小心翼翼。

彼時墨尋的氣運仍在,這對農家夫妻心知他並非親子,而他們自己的兒子在仙門享盡榮華,受盡寵愛,奪的是眼前少年的人生,愧疚之下,待他極好。

雖然家中貧窮,也依舊竭盡全力善待他。

李終程嘴巴張大,還是下意識否認,“不可能,他是我親哥哥,爹娘的親兒子,為什麽要殺我們?”

“因為他不想當你的哥哥。”

墨尋淡淡道:“他想當墨家的少爺。”

李終程的腦子好歹不完全是擺設,聽出了他的意思。

“不可能!”他嘴上還硬著,心裏卻信了大半。

還有什麽理由能解釋,一個遠在第一仙門的少爺,莫名其妙想殺他們呢?

況且,他雖不了解自己那位素未謀面的親哥哥,不知道是什麽性格,但他了解自己朝夕相伴的養兄。

墨尋是從來不屑於說謊的。

他也不是沒有擔當的人。

要真是他引來的禍端,不需要他反覆強調,墨尋也會自覺認錯,然後盡力彌補他們。

既然說了,那就是真的。

還未見面,李終程就先對這位兄長感到了心寒。

與此同時,他心裏也為失去了一個把柄感到扼腕。

他原本還想用這件事讓墨尋乖乖把那棵玲瓏草交出來。

就算不送給舅舅一家做人情,他買成錢,拿在自己手裏,當做壓箱底,也算是有了底氣。

現在好了,沒機會了。

李家夫妻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但鬼門關走一趟,得知是親生兒子想要自己的命,心裏不好受,面上也流露出了幾分傷感。

墨尋擦凈了劍,收回鞘中,最後看了一眼這三間屋子,轉身。

李終程回過神,見了他動作,匆忙開口:“哥?天都黑了,你要去哪?”

李家夫婦也擡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他。

墨尋頓住腳步,“你不是日日說我不是你的親哥哥嗎?既然找回了你真正的哥哥,我就該離開了。”

“你要走?”李終程楞住。

“不是走,而是恩斷義絕,”墨尋垂眼看著他,“你們養我十八年,前七年仰賴你們照顧,之後十一年,算我自力更生,我不欠你們什麽,往後你們和我再無瓜葛。”

李家夫妻布滿皺紋的臉上顯出些茫然:“小尋……”

墨尋無動於衷。

有些恩情,提的次數多了,就不顯得沈重了,情分從來都是消耗品,李終程早已把他們之間的情分消耗殆盡。

從山間醒來時,躺在濕潤的草地上,他胸腔裏的心就一點點冷了下去。

沒有回頭路可言。

李終程慌了:“可是……”

墨尋已經轉身朝遠處走去。

李終程完全沒想到,前後就一天而已,兄長早上出門時還一切如常,好好的事情怎麽就到了這個地步?

就算要走……墨尋還沒說他拿回來的那棵玲瓏草在哪呢!

還有家裏……

父母的藥錢,維持家裏開銷的錢,他明年上學的錢……

墨尋要是走了誰來負責,豈不都要壓在他頭上?

李終程腦子徹底亂了,他不知道其他,但他知道不能讓墨尋就這樣走了,“哥!你不能走,你……”

“你就這麽走了?”顧隨之也不可置信。

“前輩?”墨尋疑惑,解釋道,“我剛才說的並非假話,我並不欠他們什麽。”

“你以為我關心這個?”顧隨之看了半天,忍不住出聲,“你現在走,你信不信這些人一定會在心裏罵你忘恩負義?覺得你辜負了他們這麽多年的養育之恩,將來但凡有點什麽不順利,都會怪到你的頭上?”

“無所謂。”

“什麽叫無所謂?”

顧隨之話音剛落,身後便傳來一聲大叫:

“……你不能走,你走了爹娘怎麽辦?我怎麽辦?你給我站住!我們養你這麽多年……你個白眼狼!”

顧隨之氣笑了:“誒我這脾氣……”

墨尋早知道李終程是什麽性格,只當做沒聽到:“恩是恩,仇是仇,恩怨兩情,我和他們再無瓜葛,他們往後如何,和我無關。”

他和墨知晏的人生錯換,錯不在墨家,也不在李家。

到底是養了他這麽多年,他也回報了他們,從此分道揚鑣,往後有什麽造化,也和他無關。

他行他的路。

顧隨之氣道:“我說不行!你給我罵他!你要是敢氣我,我讓你知道什麽叫做鬼都不放過你。”

墨尋:“……”

顧隨之不耐道:“不會罵人?那你下去,換我來!”

墨尋握著劍鞘的指尖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顧隨之道:“沒聽懂?你的身體借我用一下,我罵個人還你,老子這輩子都沒受過這種氣,簡直是忍一時越想越氣,退一步變本加厲,你下去,我來罵他。”

墨尋慢慢松開捏緊的手指,睫毛顫了顫。

一股涼意從身體深處蔓延至全身。

……

李終程哭得宛如天要塌了,一股腦把話掏出來往外扔,全然不管該不該說,對著墨尋的背影破口大罵。

養子突然就要跟他們恩斷義絕,李家二老還沒反應過來,呆呆地沒能阻止他。

李終程慌得沒了章法,完全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

就在這時,他眼前晃過一道人影。

他擡起頭,發現離開的人又走了回來。

他還沒來得及高興,忽然察覺到了什麽不對。

墨尋向來是沈默的、話不多,但是做事很利索,大概因為擔著家裏的眾人,無論什麽時候,他都緊繃得像是一張弓,或者被風壓彎的竹子,纖韌挺拔,始終蘊著勁。

但此時的墨尋……

怎麽說呢。

就好像一下子……散開了?

這形容很怪,但李終程的第一反應就是這樣。

好像用指尖勾著拉滿的弓,拉滿後驟然放空,松弛散漫,雋美面容上竟然還帶著笑,黑眸微微彎起,很有幾分漫不經心,緋紅唇角邊的笑讓人毛骨悚然。

只見墨尋左右打量了一下,從院子裏把唯一的椅子拎了過來,拍拍灰,坐了上去。

明明只是把瘸了腿的藤條凳子,還是舅舅家淘汰了不要送給他們的。

可他這一坐,卻仿佛是在鑲嵌滿了金紅寶石的高大王座上落座,四周空氣都變得沈重起來,無形的重物壓在他的背上。

少年修長的雙腿交疊,一手撐著下頜,垂下的視線冷漠又厭煩,唇角一掀:

“來,小子,坐下,我們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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